2010年7月31日

【有難我來擔】03_遊子的故鄉


遊子的故鄉

●沒有能力接受孤獨的年紀

在夜裡,接到一通電話。一個鄉下來都市當女傭的小女孩,當年父親因為發燒而死亡,如今,母親又因為感冒而導至肺發炎,因為來不及籌措車資以及醫藥費,而延誤就醫導致死亡。

她十三歲,六歲就開始到加德滿都當女傭。在還來不及成長,就必需學習承擔。在還沒有能力接受孤獨,便要學習不安。

其實,我知道,人有些時候要學會孤獨。孤獨並不代表寂寞。只是,孤獨的時刻不要來得太早,獨行的路也不能太久。在還沒有能力接受孤獨的年紀,就要因為失去愛而學習焦慮不安,那麼,人生的路走來會是太多傷口的。

於是,我想起幸福的我,沒有在不該孤獨的年紀就被辜負,而走上疼痛的路,但是,在週遭裡,每天有多少不幸的人,在沒有透過成長給予的堅強韌度承受力,就要失去親人,自己面對成長,走上孤苦摸索的路,那條路將是多漫長呀!

放下電話,我徹夜難眠。發燒、感冒、車資、醫藥費,彷彿一張哀傷的臉,在我的腦海裡盤旋…。

我訝異於死亡的理由是那麼的薄弱,而在還沒有能力接受孤獨的年紀,就要開始學習焦慮的故事,在尼泊爾鄉村的部落裡,竟然淡而無味的不斷重複發生著…。 


●貧窮造就文盲

對於這個還保留著原始風貌,沒有太多文明的國度,我一直懷著愛憐的情愫。兩千萬的人口,百分之九十是農夫,全國境內幾乎都是山區,可耕地只佔百分之十二,除了加德滿都和波卡拉以外,其他地方幾乎沒有完整的醫療設備。失學者約有百分之八十左右,房子多半是泥土屋。

走訪沙拉喜的鄉下時,領路的男孩叫阿利亞,十四歲。高大粗獷,他告訴我,為了讀書,他每天要用掉來回六個小時的時間走路上學。「其實,我運氣好,可以上學,村子裡很多人沒錢,沒機會上學呢!」他洋洋得意的說。


是的,真的是這樣,許多人因為貧窮,繳不起學費,而喪失了上學的機會。也有許多人,因為家裡兄弟姐妹眾多,必須到田裡幫忙耕種,才能夠換口飯糊口,所以根本沒有機會上學。當然也有許多人,在住家附近根本沒有學校可以就讀,只好過著一生文盲的生涯了。

在路上,我們遇見三個小小姐妹花,七、八歲左右吧!一頭的散髮和花臉之下,仍是一張張清純的笑容,背後各自揹著一筐牧草,遠遠的走來。像極了一堆草叢在路上走。

「在重男輕女的社會裡,她們是沒機會上學的!」阿利亞說著。

我不知道這樣普遍性的文盲,還要繼續在他們的社會裡延續多久?

 呼吸到你痛口上的傷 
尼泊爾的雨季很長,一到雨季,整個加德滿都就癱瘓在一灘灘的沼澤泥泊當中。 

幾天下來,出門只能仰賴雨鞋。對於從來沒有穿雨鞋經驗的我來說,這個時候才知道,套上一雙塑膠鞋在泥濘路上步行,是多麼痛苦不堪的事。

我到一個叫錫臘的鄉下,離加德滿都約十一個小時的車程。鄉下地方,沒交通工具,出門只能靠兩隻腳步行,我們每天走訪一個村落。一天至少要走上幾個小時。鄉下人全是務農為生,居住在泥土屋裡,更別說排水系統了,所行之處都是水鄉澤國,再加上村落之間,許多地方都是以河流作為村與村之間的交界線,一旦下起雨來,小河流便囂張的漲潮成快速急流的洪水。



第一天,我的腳踝便不敵走路時,塑膠鞋和皮膚互動,產生摩擦所帶來的後果,水泡和破皮的傷口,隨性的散落在腳踝和小腿上,兩隻腳開始有種滿目瘡痍的紅腫。第二天開始,我跛足上路。

忍痛走過兩個多小時的田埂路,來到果巴則的小村莊,回程時刻,竟然細雨變成豪雨了。帶路的其麟,這個蓄著八字鬍的私立小學校長,是負責接待我的人說:「如果不趁著天黑前回家,今晚就回不了家,因為河水必是漲滿潮,夜黑風高,看不到路,見不到水急,很危險的!」於是,匆匆起身,我又一拐一拐的從原路走回來。

來到交界線的河川時,及膝的河水讓我瞠目結舌。為了趕著天黑前回家,幾個人只好捲起褲管,涉水而過。回到暫為棲身的民宅,兩隻腳的傷口開始長膿包。



過兩天,雙腳紅腫潰爛,我再也疼痛難行了。

我問其麟: 「這附近有藥房或診所嗎?」

其麟望著我,歉意的說:「沒有,只有在鄰村的山腰間,有一間政府設立的救護站,不過,裡面空無一物,沒有人、沒有藥、沒有醫療設備。」我失望的折回我的期待,心疼這麼大一個縣的百萬人口,竟然連一個保護他們生命的醫療網都沒有。

「這裡的人,生病了怎麼辦呢?」我有些驚訝!

「這裡,連小感冒都會死人的,可是,又能如何呢?小病就忍耐著,大病就得到加德滿都看醫生才行。」低著頭,其麟說:「到加德滿都看病,還得要有錢才行。病人要有本錢,就算是受得了十多個小時的山路顛簸,也要有能力付得起昂貴的醫藥費。許多人連十塊盧比的掛號費都付不起了,怎麼坐車去看醫生…。」



我只是客居,一個遙遠國度的異客,在他們生命的遐思中,我是一個來自天堂的女孩。在他們窮鄉闢壤的土地上,走過田野,穿越過叢林,涉過河水,我有足夠生病或受傷的理由和資格。然而,貧窮讓他們學習認命,油麻菜仔的命運,讓他們懂得在傷口來臨的時候,勇敢的面對疼痛和死亡,沒有選擇的權利…。

夜裡,雨勢更凶。我發炎的傷口在深夜醒來抽痛。輾轉反側難入眠,我除了聽到轟隆轟隆作響的落雨聲以外,還似乎聽到白天,在村落走訪時,看到手臂受傷老婦人的呻吟聲,那個聲音遠比雨勢還震耳…。

我的痛,從腳踝緩緩攀升到小腿,然後,腳部好像完全麻木的失去知覺,取而代之的是對他們的心疼攀纏不去。一不小心,一翻身,竟然呼吸到那百萬人口,在毫無醫療設備的環境下,讓傷口隱隱作痛的氣流…。



●就算你是個遊子,也總該要有個故鄉 



這是我旅居尼泊爾的第三個年頭。

我座落在塔美爾區的佛堂,除了房租太貴以外,環境也過於吵雜,所以我一直想搬家。雖然塔美爾是觀光客的旅遊點,旅店、餐廳、酒店、舞廳、商店…,是整個加德滿都唯一有夜生活的地區,但是這裡並不適合居住。

房東是前任總理的親家,在種族階級制度分明的國度裡,住在這樣高階層的住處裡,除了被戴上一頂外國人有錢的帽子,惹了一身麻煩之外,這種吵雜的生活,簡直是一種折磨。   

要離開這個屋子,最不能割捨的是一份友誼。我和房東太太的八歲外孫女,那個前任總理的小孫女安琪莉的情份。

她八歲,有著公主般的臉蛋和氣質。自從我來到以後,竟然意外的和她成了莫逆之交。她對我的照顧非常細心,遠超過一個成人的關愛。和她談話,穩健、成熟的見解和內容,總會讓妳不敢置信,那是出自於八歲孩子的口中。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她悄悄的來敲我房門,沉重而深凝的雙眸,在在的震撼著我。

「我們可以到房間談談嗎?」一件粉紅色的蕾絲連身洋裝,襯著粉嫩的雙頰,垂肩的髮絲、清麗的雙眉、柔柔淡淡的細語,讓我想起童話故事裡的小天使。

推開房門,席地而坐,她迫不及待的含著淚說:「聽說妳要搬家了,這是真的嗎?」

我沒有理由騙她,也不忍心對她說實話,只是點點頭。

「妳知道嗎?自從我求道以後,我學會了什麼叫愛和分享,妳怎麼可以丟下還在學習成長的我而遠走呢?」我訝異的看著她。真摯的明眸,一如藍海的浩瀚無邊,我一時竟然語塞了。

「妳知道嗎?我一直以為獲得和接受是很天經地義的事,我覺得享受我所擁有的一切,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可是,妳是一個外國人,妳可以獨饕妳所擁有的一切,可是,妳沒有,妳學習前人的腳步,來到我的國家,分享妳的擁有,其實這些和妳一起分享的人,都不是你的家人親友,甚至跟妳都不認識,毫無關係,可是妳愛他們。因此,我要愛妳,我要學習關愛和分享…。」

「是嗎?這就叫愛,就叫分享嗎?…」小小的年紀,短短的幾句話,竟讓我動容又動心。

「我知道妳覺得房租太貴了,關於房租的事,別放在心上,一切就包在我身上…」

「這怎麼可以呢?妳這麼小…」我哽咽著說。

「妳等我一下,別走開…」不等我話說完,她一溜煙,起身便往樓上跑去了。沒一會兒工夫,又跑了下來,氣喘噓噓的對我說:「Sister,奶奶說,她願意便宜妳兩千盧比!」她喜吱吱的對我說,我的心更痛了。對一個懂事知心的小女孩來說,搖頭的動作其實是殘忍的。像是洩氣的汽球,她失望卻不灰心的對我說:「再等我一下…」她又上了一趟樓,下來的時候,把藏在身後的小手,攤在我的大手上說:「這些錢給妳付房租,從今以後,每個月,我都會給妳錢付房租,妳不要走…」

一大把花花綠綠的鈔票,有千元、五百元、一百元…,不等值的面額,捲曲的趴在我的手上。我兩串滾燙的熱淚,開始大量且不聽使喚的滑落下來。心裡的不忍與矛盾,不斷的在胸口交戰著。我只好實情以告:「想搬家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這裡的環境不適合居住。」沉沉的,我的話抹紅了她一眶淚。握著我的手始終沒放開。「妳知道的,我只是一個遊子,只是個漂泊的過客…」為了讓她不再對我挽留,我只好這樣說了。

可是,沒想到她竟然嚎啕大哭起來,失聲的說:「就算妳是個遊子,也總該要有個故鄉啊!…」

是啊!是啊!就算我是個漂泊的遊子,總該也有個故鄉啊!

我來自異國,我的故鄉是在一個叫作福爾摩沙的島上呀!

「漂洋過海的,妳來到我的國度,給我的同胞愛,所以,我決心要給妳一個故鄉,給妳一個地方,感覺像是故鄉的地方啊,我要給妳一個故鄉,妳聽到了嗎?…」

她八歲,是個美麗善良的小公主。她讓我哭泣,好久好久不能停止。

她要給我一個故鄉,而我,我決心要給她的同胞一份驚喜的愛,把大道傳來這裡,把師尊師母,老前人、前人的愛加被在他們的身上,把上天不輕傳的回天大好佳音傳播給他們知道。

●但願,愛能穿起夢的衣裳 

於是,心裡的夢在滋長,為尼泊爾的同胞帶來生命的希望,讓苦難的人也可以看到上天垂愛的容貌。讓貧困的人,也可以聽到上天眷顧的語言。

在新的一年裡,心中有份祈願,但願未來的夢可以成真。但願,過去的悲劇不再發生。但願,愛能夠讓心死去的人活起來。但願,愛能夠讓夢穿起衣裳,繽紛五彩的光芒能夠照耀更多人的臉上。

而你,我的朋友,在新的一年裡,我要祝福你,平安,快樂,吉祥。

2002/01/01

※本文受『泰國世界日報』副刊,『大愛祈福』專刊邀稿而寫。




【有難我來擔】02_不小心聽到一種聲音

 不小心聽到一種聲音

   在尼泊爾,我學會了站在路旁看人。起初,看尼泊爾人總是這樣,一群一群的,無所事事似的,在路旁,屋簷下,樹下,田邊,三五成群的閒聊著,讓人看了不禁要發問,他們在做什麼。久了以後,我竟然也學會了這樣的伎倆。入境隨俗的加入他們英英美代子的行列。

然後,我開始學習照相,用快門補捉鏡頭。用相片紀錄故事,我以為這樣一個輕而易舉的動作,連三歲孩童也都能做好的,於是,背包裡的相機總是吃飽了底片,柯達或者富士也卯足了勁隨時待命。然後,我的相機真的框住了一群一群頭上頂著水桶的女人,也留住了古倫族的男女,揹著籃子去割草的背影,然後沒有父母親的牧童,長年不曾洗澡的邋遢修行者,衣服破落的小孩,趕驢子下山的青年…,我是得意的,當我框住了這樣一張一張的畫面時。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個爬樹砍柴的小男生,不,應該說是爬樹折樹枝的小男生,十歲左右吧!樹下是一個身影侷僂的老人,仰頭張手的等著小孩把樹枝從上面丟下來。我佇足的陪那老人仰望,看那小孩在寒冬裡,身著薄衣,抖著身子攀折樹枝的姿勢。我在街頭仰望的姿態竟然成了路人的焦點,許多人圍觀,不知道是看那小孩,還是老人,還是看我。總之,許多好奇的臉孔對著我傻笑,這回,我沒有掏出相機來,眼底卻偷偷的掏出淚水來,然後,我在厚重的鵝毛衣下,一層一層的尋求不到我可以拭淚的手巾。最後,才在底層發現一顆顫動不已,疼痛難耐的心…。

冬季的加德滿都只能用個凍字來形容。天寒地凍,清晨和夜間,也許是零度吧!沒有溫度計,也算不準到底有多冷。他們說,就算是零度吧!零就是代表最低。貧窮的國度,沒有文明的科技捍衛,燒柴取暖是最好的保暖方式。而,我的羽毛衣在和他們的薄衫擦身而過時,我只能默默的嘆息。於是,按快門的食指彷彿痙癵般的無力。曾經以為一張一張光滑的劃面是得意的傑作,如今,恍然大悟,原來我框住的是一生的苦難呀!是悲痛無奈,是苦澀難以吞嚥的風霜呀!

從沼哇拉客回加德滿都時,我在混亂的車站,尋找屬於自己的車班。看見一個頭上頂著穀袋,背後揹著一籃穀物的村婦,鼻頭穿著金器,顯然是屬於古倫族的農婦。當她靠近一台巴士,準備上車時,那個年輕黝黑的男生車掌,一手就往那老婦身上推去,那村婦因為身負重物,應聲倒地,身後的穀物散落一地。寒冷的嚴冬,粗布裹身,貧賤的外相讓人踐踏她的人格。她哭喪著臉,罵那男孩,我俯身去幫她拾起散落的穀物。來往許多圍觀的人,我不在乎他們投我以任何驚訝的眼神,我也不在乎被注視的表情。扶起老婦人,對她微微笑,她憂傷的臉突然燦爛的笑開了來。我有點心疼,然後想起,如果她是我的母親,我一定不願意她被這樣輕蔑的。拍拍她的肩,我只想給她一個尊重,一點溫暖…。

回家的路上,我開始落淚。天黑得很快,沒有人看到我落淚的神情。許多有權有勢有地位的人被尊重,但那並不代表他們的人格完善。許多貧窮的人,終其一生都在被踐踏,他們從來不被尊重,更不用說起尊嚴。於是,我開始學習尊重和給予尊嚴。尊重他們是因為他們用貧困來詮釋生命的苦難而讓我覺醒了悟生命的真相。我學習給予尊嚴是因為人類本來就是應該互愛互助的,更何況,他們遠比我更值得被尊重和關愛。在艱苦的環境裡,他們盡責的活存,盡責的固守本份,盡責的付出。貧窮沒有讓他們退縮失職,惡劣的環境沒有讓他們怠惰,人格被踐踏的羞辱並沒有讓他們畏懼去面對身為一個人的本能。想到這裡,我哪一點比得上他們?慚愧啊!相形之下,值得尊敬的是他們,不是我啊!在這裡,人家對外國人畢恭畢敬,但是自己內心卻是很清楚,我有這樣被人家尊重的條件嗎?

藏起了相機,掏出了顫抖的心,低下氣來,在加德滿都的街頭,看著那一張張被貧窮折磨的臉,我開始學習給予窮困的人致予敬意。事實上他們是我的老師,是我學習的對象呀!

  天氣很冷,厚厚的鵝毛衣下,我仍是不停的顫抖。朋友說:「買一台暖爐吧!妳是外國人,妳有權利享受不一樣的待遇,妳沒有必要跟當地人一樣的接受貧窮所帶來的煎熬呀!」我沉默了!心裡很痛。其實,我擁有的已經比他們多得太多了,我還要什麼?如果我要想擁有物質生活的話,那麼,應該留在自己的國度,不要來這裡呀!如果沒有過著和他們一樣的生活,過著和他們一樣的日子,怎麼會知道他們的苦在哪裡,知道他們的痛在哪裡?怎麼知道他們的傷在哪裡?怎麼替他們敷藥呢?當他們看見我縮著脖子發抖,用手摀著嘴巴吹氣取暖的時候,他們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但是我不想遺忘我來此的目的,我要和他們同甘共苦才是啊!(其實,我也只能很有限度的陪著他們一起共甘苦,很多很多的生活條件,我也無法去克服突破。比如,長期住在鄉下、山上,沒有水電衛浴設備的生活…。)。

  於是,我人在天涯,不小心聽到一種聲音。是尋求被理解和尊重的聲音。我人在天涯,不小心聽一種聲音,是生命不該被扭曲的聲音。我人在天涯,不小心聽到一種聲音,是尋求尊嚴和解脫的聲音。

  是的,總是在最寒冷的時候,希冀會有一件禦寒的毛衣可以裹身。總是在最無助的時刻,期待會有一雙牽引的援手出現。總是在最哀傷的當時,期望有人知道你的痛。總是企盼在哭泣的剎那,有人懂得你的淚。總是在最黑暗的時候,希望有人會為你亮起一盞燈來。而善解人意的你,也許,就是那個提燈的人。在新的一年裡,但願你的生命有豐收。豐富的收納周遭同胞們日常生活中的無奈和無助,替他們尋找出口,替他們化掉。然後,再把心中的光華投射到更廣更遠的地方去。

2001/02/07

【有難我來擔】01_誰偷走了父親的青春

誰偷走父親的青春

遺矚

一早醒來,父親喚我到他跟前,要我為他立遺囑。

我先是驚訝,然後接踵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震憾。

「我的病已經半年多了,一直不願意讓你們知道。醫生早就說要開刀的,只是我堅持不肯。這回病情加重,醫生說是惡性,要我有凶多吉少的心理準備,今天要去大醫院檢查,也許再也回不來了。現在就幫我寫遺囑吧!」

像是晴天霹靂的棒喝,我不知道自己突然是變得清醒還是恍惚。然後不知所措的抬起頭來,深深凝視著父親。眼前的人,消瘦的臉頰刻滿皺紋,憔悴的身軀下包裹著一顆不堪病痛折磨無奈的心,無助的眼神已失去當年意氣風發的曾經。說話的時候,聲音微微顫抖,氣弱如油絲。

是嗎?這個人是父親嗎?

不是,不是。父親沒這麼老,一定是老天弄錯了。

誰偷走父親的青春

記憶裡的父親是無敵鐵金剛。他的牙齒可以當榨汁機,把甘蔗咬成汁,放在我口中讓我喝。父親是科學小飛俠,他會把暗掉的燈炮變亮。父親也是超人,他會把掛得高高的木棉花放到我手上來。他是萬能的,他會做很多事,做很多很多我做不來的事。他很健壯很英勇,他的頭髮是黑色的,臉上沒有深深的紋路。

慌慌張張的,我把視線游離出這張老化的臉譜,知道一定是上天在跟我開玩笑。我知道,我那健壯英勇的父親,一定和當年我讀小學,玩躲貓貓的遊戲一樣,故意在我放學回家時,把自己躲在家裡的某一個角落,然後偷偷的窺視我找不到他那種不安的神情而竊笑。

父親的青春一定是躲起來了,我知道。於是,我雙眼努力尋找他的青春。沙發上,床頭櫃,衣櫥裡,抽屜,鏡臺…翻箱倒櫃的,我找不到他的青春,卻找到琳瑯滿目的藥品,不同的醫師指定不同用途的瓶瓶罐罐。

是誰讓父親健碩的身體退化呢?是誰讓一個俊美的青年,變成佝僂的老人?是時間?還是上帝?我找不到他的青春。他的青春究竟藏在裡?是誰偷走了父親的青春?

我無力的癱瘓在沙發上,開始涔涔的落淚起來。父親的青春不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去報警?

這樣的父親

任淚水成串成串的滑落下來,僵著身,我是具無魂的軀殼。

「拿筆來吧!」父親的聲音近似哀求,我卻遲遲無法動手。

「趁著我還能說話,就幫我寫幾個字…。」我訝異於自己的頑強。在敬愛的父親面前,我從不允許自己有這樣的怠慢,然而,這回不同了。

父親一直是這樣的人,從不吝於給予。你要一粒葡萄,他會給一串,甚至是一片果園。你要一百,他會給一仟。你還沒有跌倒,他就已經準備好了雙手要扶你了。

我要說的不是他的慷慨,而是他的愛。

我以為這樣就夠了

我向來就很害怕這一刻的來臨。害怕父親的青春被偷走,害怕他的健康被偷走,害怕他的生命被偷走。

所以,一有空,我總努力的守在他身邊,要幫他抓賊。

喜歡這樣,在早上的時候,幫他打上一杯果汁,或切上一盤水果,然後陪他聊上幾句。喜歡看他滿足於這樣溫馨的歡喜模樣。

喜歡這樣,在黃昏的時刻,燒上一道小菜,讓來找父親泡茶的叔伯們,能夠盡興的陪父親暢談。喜歡看他們這樣歡喜的模樣。

喜歡這樣,在睡前和父親閒聊一番,或談時事,或話家常。喜歡和他道過晚安後,看他安心入眠的模樣。

我是把門人,萬無一失的,我切切的把關,竊賊是進不來的。而這些年來,我確實從來就沒見過賊來過。

這樣應該夠了吧!只要賊進不來,父親就不會被偷走。

它,還是來了

可是,賊沒有來,父親怎麼變老了?賊沒有來,醫生怎麼說,要有凶多吉少的準備?賊沒有來,怎麼死神還是靠攏了過來呢?

我是把門人,明明沒看賊來過啊!怎麼賊還是來了?

我知道死神不一定只走向老人,但老人一定會走向死神。

我明明擋著門,我確切的沒見過它來,我以為它進不來的,它怎麼還是來了?

哀傷的,我熱淚滾滾的滑落。錯愕的看著父親已經失去的英勇,一如我面對賊般的無奈。

等你回來吃晚飯

違背了父親的叮嚀。寫遺囑的筆始終靜默不動。

父親踉蹌著腳步出門準備就醫,臨上車前,他再度轉身回頭對我說:「不要等我吃晚飯了,也許,我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你們自己要懂得照顧自己,以後怕再也照顧不了你們了。下午,李教授(李點傳師)來找我泡茶時,就說抱歉,恐怕要失約…。」

不會的,父親向來最守信用了,他不會失約的。他會回來。我們需要他的照顧啊!我們要等他回來吃晚餐啊!他不可以失約,不可以不回來啊…。

目送母親和弟弟載走父親就醫的背影,眼底始終浮現著父親那一張失去英勇的臉,以及帶點人若步入老年,就要面對病死的無奈淒涼身影。

姐姐和我開始無助的號啕大哭起來…

我要怎麼做才不會讓父親變老?我要怎麼做才不會讓父親生病?我該怎麼做才不會讓死神靠近父親?

我找不到答案。這是連秦始皇都辦不到的事,我心裡明白。

法官定不了罪的賊

送走了父親,電話鈴聲響起。是要找父親的。

電話裡頭的聲音,溫和而開朗的說:「妳一定是他女兒吧!我是地方法院的方庭長呀!和爸爸是多年的老友,想跟爸爸拜個早年!」

拜年?兩行熱淚潸潸的流下來,沒有紙巾,我用握著話筒的手去擦眼淚。

是的,再過兩天就要過年了,可我怎麼一點都沒有感到過年的喜氣呢?

叔叔是法官。法官是不是可以判人的生死呢?法官不是專給壞人定罪的嗎?

既然叔叔是法官,是不是可以判父親只要生不要死?既然叔叔是法官,是不是可以將偷走父親青春的竊賊,抓來定罪呀?

就別為難叔叔吧。叔叔雖然是法官,法官雖然可以判人生死,卻掌握不住自己的生死呀。而且,這個賊真滑澑,連法官也抓不到,定不了罪的。

怎麼會這樣呢?

「爸爸不在沒關係,我晚點再來電話。我要祝福你們一家人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平平安安…。」

點點頭,我含淚接受祝福,但電話那頭的人,卻看不到我含淚和帶愁的憂傷。

讓我重新來過

我想,在這個時刻,我只有祈求上天了。請祂允諾,讓父親的病好起來,讓我重新來過一次。

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晚餐的時候,我一定會很搞笑,讓餐桌熱鬧起來,即使我剛剛才流過淚。

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當父親不讓我開車出門時,我一定不會翹著嘴,說我已經長這麼大了,為什麼還不讓我自己開車。

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夜歸的時候,當我人還在台中,我一定不要騙父親說我已經到彰化了。

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我一定不讓女傭雅雅,把父親心愛的羊毛衣,洗成特小號的玩具熊外套。

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父親要買豬油栳的時候,我一定不再吵著說只要鳳梨酥,不要豬油栳。

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許多事情我一定會提早準備,不要讓它變成遺憾。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我有許多許多的一定…。。

共餐,幸福就是平常

下午,父親回來了,臉上還帶著笑容。

父親果然不失約。

也許,我是幸運兒,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

「醫生說,只要開個小刀就沒事了…。」父親這樣說。

從病魔手中釋放出來的父親,雖然歷經了一段憂傷,但今天笑起來的神韻,感覺卻特別溫馨。喝茶的時候,我竟感到那茶香特別濃,連晚餐的飯也特別香呢?

我的身高是用飯疊成的,但為什麼就從來沒發現過它可以是這麼香呢?然後,世界突然一下子,變得美麗起來了。

我開始在餐桌前大聲的搞笑起來了,弄得全家哄堂大笑…。

我的笑聲是來自於可以和家人共餐,家人都平安的感覺。那是種很簡單的幸福,可是,以前卻被我遺棄了…。

親愛的朋友,當你看完我的信,我不要你陪我一起哭,一起後悔。

我只想要提醒你,賊一定會來。它不只會偷走我們的青春,還會偷走你的親人,甚至你的生命。我想提醒你,想一想,在賊來之前,該怎麼做,才不會在賊來的時候,感到措手不及,驚慌遺憾。還有一點,賊來得不定時,它不排行程表,也不照你行事曆來的。

相信有智慧的你,一定不會跟我一樣的笨,等賊來了,才要為難上天,要祂把時間倒轉,讓日子重新來過一次。是嗎?

2002/05/08